□赵树义
飞行有个好处,就是可以鸟瞰。把头转向舷窗外,这一次看到的云很白,很明亮,但它们是静止的,就像板结的盐。偶尔露出一小块大地,是湖或森林的颜色。
我在去漠河的路上,不,是去漠河的空中。已是秋天,已错过看极光的最好季节,可谁敢说我不会与极光相遇?事实上,重要的不是时间,而是地点,我们首先要去一个可能出现极光的地方,其次才考虑什么时候去。如此,我便决定去漠河,至于是否与极光遇见,就听天由命吧。
已是秋天,气流变幻无常,天空比平常高远,也更颠簸。终于,云退走了,飞行高度越来越低,大地裸露出来。偶尔可见一条或一片白,曲折的是道路或河道,而大地绝大部分呈墨绿或近于黑,它平铺而来,我不确认它是大兴安岭,但我想,它应该是大兴安岭。查询航旅纵横模拟线路,飞机确实飞行在大兴安岭的一大片绿之上,前方还写着四个字:漠河古莲。多好的名字,像极光一样美。
飞机还未降落,却有一种在地面上滑行的感觉,莫非气流把地面抬升了几十米,抑或,森林把大地托举到森林之上?凝神看去,顿觉舷窗下的气流便是悬浮的大地,便是河流一样的大地,透明,带着光泽,宛若一块丝绸。地上的树那么密,那么小,好像一大片高举的拳头,谁能想得到,森林在天空的眼中竟似一群可爱的孩子!
得天独厚,大兴安岭土地肥沃,森林覆盖率超90%,除了道路、河流,大地上几乎无处不是树木,最常见的是白桦和樟子松、落叶松。黑土地肥得流油,腐殖层却较薄,林间常见植物有红豆、杜香、兴安杜鹃、五月艾、菊蒿、接骨木、花揪等。红豆入口酸甜,杜香、兴安杜鹃、五月艾、菊蒿有异香,接骨木、花揪、山荆子的果实红得耀眼,高山蓍贴地而生,可活千年。林边还可见岳桦、糙皮桦等,乍看像灌木,实际上是乔木。1987年5月6日,大兴安岭发生火灾,漠河受灾最为严重,黑色土地几乎变成焦土,有些地方至今还“站干”(枯树干)林立,枯树干直挺成另一种独特的风景,仿佛一道刻在大地上的伤痕。林地过火之后,再生林很快便茁壮起来。白桦长得快,生长期不少于40年。白桦枝干白色,韧皮上间有环状墨绿色苔藓,叶翠绿,连片笔直站立,确如亭亭的女子。有的被去冬的大雪压弯,曲线酷似一个舞者,反倒别有风情。白桦林间有松树,个子小,长得慢,生长期逾百年。林边还偶见偃松,伏地而走,与樟子松、落叶松品性截然不同。约50年后,松林越过白桦,抢出一线天际,而白桦则垂垂老矣。林中白桦逐渐被松树取代,自然界的优胜劣汰就是如此无情。但白桦不会因此而消失,抑或说,这一片白桦被取代的时候,另一片白桦又会长出来。此物与彼物间的确存在相克现象,但此物有此物的周期,彼物有彼物的周期,各自活在各自的周期里,又是长长久久的。
大兴安岭中行走,负氧离子过于丰沛,赏“绿”之外,竟也会沉醉其中。路边林地难得一见空地,林间也难得看到光亮,海德格尔如果“诗意地栖居”在这里,会不会对自己的存在主义哲学产生怀疑呢?尤其奇怪的是,桦树枝干笔直,倒在地上的树枝却是虬曲的,仿佛一盘又一盘的蛇。而且,你说它是树的世界吧,却有花岗岩“自天而降”,奇石姿态不同,造型各异,岩层仿佛堆叠在林中的石书,好像自然写在森林中的另一种文字。林中驱车行走,偶遇一片开阔地,树在远方,云在树的上方。偶遇一片疏林,光照在白桦或樟子松、落叶松上,桦树白似凝脂,樟子松枝干黄中泛红,越是向上越是剥落得明亮,落叶松则枝干黢黑。光穿树梢而入,风吹叶动,林中光影愈显斑驳,愈显陆离。若是雨后,天上刚洗过的云仿佛出水的女子,白得几近蚕丝,地上的叶子则闪着肌肤一样的光,这时候,世界真的是一片绿色海洋呢。
前几日,北极村居然连续三夜出现极光,如此频次极少见。所谓事不过三,意味着我遇见极光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本不抱希望,但返程时途经呼玛县,竟意外与极光相遇,此也人生一大幸事吧。早晨七点半,用过早餐,赶往鹿鼎山。鹿鼎山在呼玛河上游,额木尔河与黑龙江交汇处,之前叫呼玛尔窝集山,地理地形地貌像极了《鹿鼎记》中所写的大清龙脉宝藏地——鹿鼎山。金庸不曾到过鹿鼎山,笔下的鹿鼎山竟与现实中的一模一样,呼玛人请金庸为此山题写匾额,也是一种跨时空缘分吧。呼玛镇旧名古站,因康熙二十二年(1683)设置从齐齐哈尔到漠河的驿站而得名。呼玛则由流经镇南的呼玛河而来。呼玛为蒙语,即“行围前列之人”。也有说呼玛尔为达斡尔语,指“高山峡谷不见日光的急流”。以前,大兴安岭仅有两座城市,一为加格达奇,一为呼玛。1981年,呼玛一分为三,便是今漠河、塔河、呼玛。山上晨雾缭绕,山底雾气弥漫,这一刻,大地消失,呼玛河踪影全无,头顶上的阳光却异常灿烂。但在早晨,在北方的秋天,再明亮的光都是凉的,而傍晚,光无论照到什么地方,都是暖的。崖边行走,似在仙境,却终归缥缈,不觉阑珊。站在白柳前打量着暗红色的枝条,觉得比垂柳干净许多,也光洁许多。透过枝叶望向谷底,突见大雾中现出一团光晕。换个地方、换个角度再去观察,光晕缓慢扩散开来,越来越绚烂。从原理上讲,光环的形成与虹的形成应是一样的,只是这里的山谷太过幽深,山上山下植被又格外丰茂,“那光便更显迷蒙。回头眺望,阳光从背后照下去,光晕中若隐若现的人影竟疑是自己的投影,也是奇了。东边太阳,西边月亮,或因大地辽阔,日月同辉竟是寻常,自然确乎是有魔力的,即便移步换景,也不过是大地的一种说话方式罢了。
其实,许多东西细究下去,都是惊人相似的。譬如一场大雪过后,大兴安岭被皑皑白雪遮盖,大地上的痕迹大多消失殆尽。毋庸置疑,那一场白是美丽的,甚至就是个童话。但气温不再友好,环境不再舒适,人与自然的距离还是会疏远的;毕竟,人也罢,自然也罢,都不可能长久活在极限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