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东
生活在大兴安岭,谁不知道菜墩儿啊。看起来憨憨厚厚,敦敦实实的菜墩儿,自打从山林中跑到厨房里,它就成了“精”。
1982年春,年少的我随父母到大兴安岭,家里原有的菜墩儿一下子获得了解放。大兴安岭木材丰富,能做菜墩儿的原料自然多得很。那截好的菜墩儿又大又结实,上面的年轮有的都近百圈,那一圈可就是一年啊。大兴安岭树茂林密,树龄都很长,棵棵长得瓷实硬朗。柳木啊、椴木啊,站着蓊蓊郁郁,锯倒后观其断面,同心环间无结节,年轮层次递进分明。任你揪着眉毛扯着胡子转圈看,咋看咋是做菜墩儿的好材料。
叮叮咣咣,一日三餐,小到白菜土豆,大到排骨牛肉,管它千切万剁,刀砍斧削,菜墩儿都来者不拒,毫不畏惧。刚到大兴安岭时,有学生到家里找父亲补课,看到母亲在清洗一个七凹八凸的老菜墩儿,就二话不说跑回家,拎来一个又大又圆、平整结实的菜墩儿。身为教师的父亲说啥也不要。见那学生尴尬的样子,母亲端来一盆从老家带来的黏豆包:“孩子,这是大黄米做的,给你爸妈尝尝。”学生嘟囔着:“一个菜墩儿也不值啥钱,我爸从山场弄回好几个呢。”
不消菜的色,不沾肉的腥,菜墩儿有着山里人的质朴和山里人的坚强。成墩儿前,它在荒凉和沉寂中迎风斗雪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成墩儿后,它又放下身段在灶房里将生命的芳华展露无遗。那些年,大兴安岭的菜墩儿没少外流,南方的朋友告诉我:在菜墩儿上切菜,发出的声音比在砧板上切菜有节奏感。
喜欢用菜墩儿,喜欢它的自然,更喜欢它的敦实。大兴安岭木材好是好,可并非啥材料都适合做菜墩儿。有好樟子松之俊美者,爱之成瘾,满屋子家具都是樟子松做的。感觉还不过瘾,又弄来樟子松料的菜墩儿。初次使用,就急不可耐地剁馅儿包饺子。饺子馅儿够鲜亮,却满满的松树油味儿。大兴安岭河岸边多生长一种落叶乔木,有白桦的姿态,有鱼鳞松的衣衫,躯干为褐色,枝条深红,有“兴安报春使者”美誉,俗称红毛柳。红毛柳做菜墩儿好是好,可经不住长期采伐,日渐稀缺。因护河能力强,国家将其列为三级重点保护植物,一些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打起了普通柳木和柞木的主意。即便如此,林业管理部门也不让伐了。
俗话说,三分炉灶七分墩儿。任你厨艺高超,任你食材绝好,没个平实舒展的菜墩儿试试?朋友有表弟叫猛子,人长得膀大腰圆,粗粗拉拉,却为国家二级厨师,厨内刀工十分了得。中不溜儿的土豆,在猛子手中去皮,斩成片,“唰唰”作响如雨落竹林。顷刻间,一捧土豆丝在菜墩儿上丝丝如发,码得板正,不散不乱也不断。几年前,饭店老板交通肇事被抓,饭店关门歇业时欠猛子一个月工资。老板娘要给猛子打欠条,猛子摆摆手,走进灶房里把平时用的红毛柳大菜墩儿拎了出来:“工资免了,把这个给我吧。”这个红毛柳菜墩儿猛子用顺手了,人有了感情,菜墩儿也有了灵性。而后,不管猛子走到哪儿,风光也好,颓唐也罢,他都不嫌弃不放弃这个红毛柳大菜墩儿。而红毛柳大菜墩儿也很争气,任切砍剁砸,都面不改色,硬是支撑着猛子翻过了一道道坎儿。去年,猛子当了饭店的老板。开业那天,猛子将这个陪他征战南北的菜墩儿洗得干干净净,挂在了饭店大厅中最显眼的位置,与饭店供奉的关二爷和财神爷享同等待遇。天下炉灶,菜墩儿功不可没。
菜墩儿要用好,还要保养好,而保养也是一门学问。善良勤快的母亲干啥像啥,用啥爱惜啥。一个好菜墩儿,在母亲手中一用就是十几年。对保养菜墩儿,母亲自有妙招。什么“新菜墩儿要用盐水浸泡两天再用”,什么“别可一个面上切菜”,什么“每次用完要及时清洗”等。别说,经母亲这一保养,那菜墩儿还真的结实耐用,且越用越好用,还不干裂。
自打猛子当上老板后,那被奉若神灵的菜墩儿却不知啥时开裂了。猛子就像自己的肉被人割了似的,放下大老板的派头,亲自上阵刷洗和浸泡,直到给菜墩儿安上铁箍为止。猛子的菜墩儿是红毛柳的,这种木料并不值钱,话说回来,值钱的菜墩儿也很难见到。听老辈人讲,黄菠萝料的菜墩儿最值钱。黄菠萝虽喜阳光耐严寒,大兴安岭却不常见。父亲曾在呼玛河岸边的灌木丛中弄回两根匀称的黄菠萝杆,爱不释手,用它们做的锹把,相当结实,一用就是十几年,铁锹头都烂了,锹把完好无损不说,还磨得锃光瓦亮。小时候曾在黄土山上见过黄菠萝,只知它是做锹把和镰刀把的好材料,却不知它生长的艰难。人们哪儿有耐心考证黄菠萝的生命啊,为了一时之需,便迫不及待地将它据为己有。不说做家具,单说做菜墩儿也够稀奇的。祖父生前说,乾隆爷下江南,御膳房里的菜墩儿就是用黄菠萝做的。
周末,有南方文友来电话索要大兴安岭菜墩儿。我爽快答应,立即到城区农贸市场一通转悠。哪儿还有菜墩儿的踪迹啊!向商家询问,答曰:“现在谁还去林子里截菜墩儿啊?不蹲‘笆篱子’才怪。”
我给文友打电话,说大兴安岭不产菜墩儿了,谁要再锯菜墩儿肯定受罚。文友问,那你家用的啥?我说,当然是母亲生前留下的菜墩儿啦。那不仅仅是菜墩儿,那是我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