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深处有高塔

□樟子松 栀子花开

三月的大兴安岭春寒料峭，莽莽林海，风依旧凛冽。每年此时，春防大幕准时拉开，守护森林的人已开始忙碌备战。那些矗立于山巅的基站塔，用无形的信号传递着火险预警。其中一座名为06的塔，沉默地守候在海拔近千米的山顶，登上高塔的过程，从来都是用坚韧之躯对抗刺骨冰雪的艰难跋涉。

2025年初，雪势格外猛烈。虽已过了年关，大雪却仍一场接一场肆意撒向大岭。白天，阳光下的雪面软若沼泽；入夜，寒流却将白昼的融痕重新冻结成硬壳，如一层铠甲覆盖林海。3月13日，天光初露，加格达奇林业局加东林场分管防火的副场长夏洪涛，带领塔长徐树民与几名扑火队员整装出发了防火运兵车载着沉重的建塔装备，碾过尚在沉睡的冻土，奔向那寂静的山峦。

06塔距场部五十多公里，可由于公路积雪过厚，车行至山脚已是九时许。眼前景象瞬间凝固了空气：积雪深及膝盖，足有五六十公分，低洼处更是齐腰深。车子徒劳地空转了几圈轮子，便如铁兽陷落泥潭，寸步难行。此地距离06塔仍有五六公里——车不能行，人亦难举步。

夏洪涛跳下车，目光如炬，遥望着绵延的白色阻碍。他沉默片刻，转向众人，声音不高，却像冰层崩裂般清晰地砸进每个人心里：“两条路：要么掉头回去，给领导汇报——我们栽了，加东林场扑火队栽了！要么……”他顿了顿，手指猛地戳向那遥不可及的峰顶，“用这两只手，从这雪壳子里，给塔，给信号，开一条路出来！”

指令一下，队员们便两人一组，跟在老夏和老徐后面，挥动铁锹、刺入坚硬的雪壳，开辟车道。嚓嚓嚓，嚓嚓嚓……单调而倔强的声响，响彻静谧雪野。清理十米、八米，车便喘息着向前挪动十米八米。汗水在冰冷的防寒服里蒸腾、冷却，又反复蒸腾。渴极了，便俯身捧起一捧干净的雪塞进口中。手套早已磨穿，手指冻得通红麻木，却依然低头狠力铲雪，嘴唇干裂处渗出的血丝混着雪末，又被默默咽下。他们心里都燃着一团火：06塔是基站，是整片区域通讯网络的命脉核心，它若沉默，周遭众塔亦瘫痪。唯有它被唤醒，防火通讯的脉搏才能在这片苍茫林海中重新搏动。

时间在铁锹的起落间悄然滑过。开辟的车道艰难地向山巅一点点推进，眼看仅剩最后两公里。就在希望触手可及之际，防火车引擎发出一阵嘶鸣，彻底熄火抛锚。夕阳的余晖正急速被暮色吞噬，天，就要黑了。

“不能等！”夏洪涛的声音斩钉截铁。他目光投向那两块维系着信号生机的沉重电瓶，又看向身旁的徐树民——两人裤腿从裤脚一直湿到大腿根，在低温下结成硬邦邦的冰壳，每迈一步都哗啦作响。“老徐，咱们扛上去！”没有犹豫，两人各自将沉甸甸的电瓶奋力扛上肩头，不顾那冰冷的金属棱角隔着湿透的棉衣，狠狠硌进肩胛骨。他们放弃盘山雪道，选择了一条荆棘遍布、坡度陡峭的直线路径，向最后的峰顶发起挑战。

蹚过没膝深的雪地，每一步都像在与积雪的吸附力较劲。早已冻成厚重冰甲的裤管，每一次屈膝都发出刺耳的脆裂声。雪壳下暗藏的枯枝和嶙峋石块，不断撕扯着他们沉重的靴子。肩上的电瓶越来越重，重若千钧，冰冷的触感透过湿衣直刺骨髓。汗水流进眼睛，即刻被寒风冻结成微小的冰晶。喘息声粗重得如破旧的风箱，喷出的白气在暮色中迅速消散。徐树民脚下一个趔趄，肩上的电瓶眼看就要脱手！夏洪涛眼疾手快，腾出一只冻僵的手用力抵住，那沉重的撞击力几乎让他跪倒，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低吼，硬生生稳住了设备。他们用冻僵的脚掌深深抠进雪壳，用全身的力气对抗着滑坠，继续向上，向上！

当06塔那熟悉而孤傲的轮廓终于在浓重的暮色中显现，最后一丝天光也即将被大地吞没。顾不上休息，几近虚脱的他们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奋力奔向塔基，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争分夺秒地连接线路、架设天线。他们的动作因寒冷而变得僵硬，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当最后一个接口终于被冻得发僵的手拧紧，夏洪涛猛地按下了启动开关。

轻微的电流嗡鸣，如同沉睡巨兽苏醒的第一声心跳，在这寂静的山巅骤然响起。紧接着，设备指示灯稳定地亮起绿光，如同暗夜中缓缓睁开的眼睛。夏洪涛抓过送话器，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变调：“加东06塔呼叫局防指！加东06塔呼叫局防指！信号是否收到？完毕！”

短暂的静默，仿佛时间都停滞了。突然，送话器里传来了遥远而清晰的回应：“局防指收到！加东06塔，信号清晰！信号清晰！”

那穿越风雪而来的清晰人声，仿佛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穿透了两人身体里冻结的疲惫与寒冷。夏洪涛和徐树民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他们背靠着冰冷的塔架，缓缓滑坐在地。暮色四合，山风更劲。他们低头看着自己的腿——湿透的棉裤从大腿根部以下，已完全冻结成更硬更沉重的冰壳，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徐树民尝试着屈了屈腿，厚重的冰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咔啦”声，竟纹丝不动。他咧开干裂的嘴唇，想笑，却只发出嘶哑的轻哼。夏洪涛伸出手，用冻僵的手指敲了敲那冰甲。

山下，万顷林海已沉入夜色。而这座刚刚苏醒的山巅孤塔，成功激活了整片沉睡的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