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中的凝望 写进生命的诗行

2025-09-19 10:22:57    来源:大兴安岭日报      编辑:

□吴文军

七月,我回到了曾经就读的母校。清风拂过校园内樟子松,带着松脂和书香的味道迎面袭来,阳光透过叶隙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三十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一个留着长发、穿着西装的青年踩着这样的光影,走进了这所曾经饱受火灾洗礼的中学。

他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是我文学写作的启蒙者。后来,他不仅成了我和妻子的媒人,更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良师益友。

1987年的夏天,呼兰河畔的师范校园里,他目光坚定地把毕业照塞进行李中,义无反顾踏上北上的列车。在这之前,他本该回到家乡的重点中学报到,但他却在报纸上看到了大兴安岭遭受“五六”火灾的消息,那满是残垣断壁的照片深深触动了刚毕业的他。当他乘坐的501次列车驶过塔河,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窗外的白桦林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火烧后的黑土。而他抵达目的地后,如火如荼的灾后重建场面又再次感染了他,从此,他便与这片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当他第一次走进教室时,全班四十双眼睛都新奇地打量着他。那时的林区老师,穿的都是的确良衬衫和军绿色裤子,哪里见过留长发、穿西装的老师。后排的男生见到他偷偷笑,他却没在意,转身在黑板上写出自己的名字,笔锋瘦硬,带着点柳体的筋骨。

让我们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文化功底异常深厚。在授课过程中,他从不按照写好的教案讲授,取而代之的是身临其境般的侃侃而谈。他在讲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时,毫不夸张地在黑板上画出洞庭湖的层层波浪,当画到“衔远山,吞长江”时,粉笔灰簌簌落在他的衣襟上,像落了一场细雪。讲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时,他完全脱离课本,在他绘声绘色的讲解中,我们似乎看到了作者对现实的逃避与超脱渴望,借夜游荷塘,试图从自然景色中寻找片刻安宁,暂时逃离现实的压抑。在他的讲述中,我似乎也触摸到了他远离家乡的那份淡淡乡愁与孤独。在诸多同学中,我或许是少数能读懂他这份心境的人之一。

课堂上,他对我们说:“只有赋予文字生命,文章才会写得更动人。”于是,他在春天里带我们去采山野菜,让我们闻着达子香的香味写句子;夏天,他领着我们去山顶看日出,风中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那一刻,李白的“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便自然而然涌上心头;秋天,他带领我们采野果,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竹篮晃悠着,野果的甜香混着他的叮咛,像饱满的秋实,落进了我们心里最软的地方;冬天到了,他则领我们去贮木场,看工人把圆木堆成小山般的楞垛,他曾意味深长地教导我们:木头的每一圈年轮都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而贮木场内的每一座楞垛,都是一部饱含着林区工人血汗的故事集。在他的熏陶下,我对文字写作变得愈加痴迷。

他的宿舍在教学楼后侧,十平方米的空间里,一半堆着书,一半堆着学生的作业本,略显凌乱。我总在晚自习后去他那里问问题,推开门就能闻到书香混着松木的味道。在我的记忆中,无论多棘手的问题在他的轻松讲解下都会迎刃而解,而他的讲解永远都充满了轻松与诙谐。

他的书桌上永远摊着一本稿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标题栏里写着“大岭记事”。有一次我偶然间好奇地问:“老师,您在写小说吗?”他慌忙合上稿纸,有些窘迫地嗫嚅着:“瞎写着玩,等你们毕业了,我就能坚持把它写完。”

大兴安岭的冬天来得早,十月就飘雪。他穿的西装和喇叭筒裤在雪地里总显得格外单薄。每次走进教室,他的耳朵都冻得通红,但他却毫不在意。很快,便沉浸在课程的讲解中。

斗转星移,他书桌上的稿纸越堆越厚,却没见到成书的影子。有一次我半夜经过他的宿舍,灯还亮着,那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落寞。

在他教过的众多学生中,唯有我知道他在写那些火灾后重建的房子,在写那些在废墟上栽树的人,在写灾后重建的教室里书声琅琅的故事。

他说要出版一部“大岭记事”的集子,而且承诺“等忙完这阵子就写”。他总这么说,可校内校外的各种琐事总是让他团团转:帮助单亲且即将辍学的学生筹措学费,代替其他科任老师看护学生晚自习,帮助舍务老师值班,领着久病的妻子四处求医。平日的他就像上满发条的钟表一样不停忙碌着,他所说的“这阵子”似乎遥不可及,因为总也忙不完。

初中毕业后不久,我又一次来到他的宿舍,只见他孤独地坐在那里不停地吸烟,曾经涂鸦过稿纸散落在床上,最上面一页写着:“火灾过后的第四年,我又把一批毕业生送出校门,这时图强的树又绿了,像是谁用毛笔蘸了颜料,一笔一笔涂上去的,我很愿意成为其中的一片绿叶……”

我第一次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是初中毕业后的第三年,那篇题为《爱在灯火阑珊处》的散文写的就是他带领我们复习时的场景。那时的他已经是学校的教导处主任,当我把这一好消息告诉他时,电话中的他高兴得像得了奖状的孩子,声音都在发颤:“当初上学时你的作文就写得好,我就说你能行,因为你的字里行间不但有温度,还有生命。”

在毕业5周年的同学聚会上,他喝了点酒,脸颊泛红,第一次跟我说起呼兰河畔的师范校园:“那时候我总在呼兰河边上写东西,觉得自己能写出比萧红还好的文字……”他顿了顿,望着窗外的松树,“文字这东西,像火,能燎原,也能取暖。有些故事,比写出来的文字本身更重要……”

后来,我几经调转,工作虽有变动,但我对写作痴心不改,和他的那份师生情也愈加真挚。每次回图强,我都要去学校看他。他还在那所中学工作,不过此时的他已经是学校的党总支书记,昔日的长头发变短了许多,喇叭筒裤换成了直筒裤,人显得更加精干,他的办公室还是堆满了书籍和各类文件,只是那叠《大岭记事》的稿纸,被压在了最底下,纸边都泛黄了。

老师,您还写吗?我问他,他笑了笑:“好久没动笔了,等忙完这阵子再写……”此时他的眼睛亮得像夏天的星星。

2023年秋天,我成功加入了大兴安岭作家协会,在通知他这一喜讯时,电话那面的他非常兴奋,声音略显苍老,但还是铿锵有力:你发表的所有文章我一字不落地都读过了,也念给学生听,他们都说,长大了也要像你一样,写咱们大兴安岭的故事。

最后他说自己马上要退休了,那些没写完的稿子他还要继续写,也许在楼下晒晒太阳,到河边散散步,早起爬山去看看日出就能有灵感写下去了。此时此刻,我突然明白:老师并非作家,但他却把自己的故事,写进了学生的生命里。他虽未著写传世之作,但看到学生的文字里浸润着大岭的风,闪耀着教室的光,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