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东
东方有粟,西方有薯,相隔万里。经颠沛历波折,终在北方乡土上相遇,以清水为媒,佐以油料,旺火烹煮。锅中食材上下翻腾,香气氤氲缠绕,两刻钟后凝成一锅稠粥,此粥名曰霍霍粥。
入秋后,母亲会给全家人熬上一顿又一顿小米和土豆掺杂一起的霍霍粥。那时,谷子产量低,小米很金贵。起土豆时,垄沟垄台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白白胖胖的土豆,不一会儿就装满一麻袋。熬粥时,自然是多搁土豆少放小米。母亲手巧,切土豆也能切出一种工艺来。或块或条,大小一致,与小米在一起翻滚沸腾于锅中,炊煮着艰辛岁月里的一缕甜。煤油灯下,一碗碗霍霍粥总能把全家人拢在一块儿,虽生活寡淡,却也能吃出美食大餐的味道。
那年月,哪家锅里的饭也不余富。秋收时,一些人家又忘了青黄不接的苦日子,像过年一样添食加量。张大嘞嘞曾大言不惭:“每天要不吃它几碗小米干饭,浑身就不得劲儿。”土豆家家有,却分“文吃”和“武吃”。文吃一般都在土豆刚下来时,有节制地挖几颗回家做菜吃,武吃指集中起土豆后,除了放开量炖、炒菜外,还烀着吃。土豆起回家,一些人家的吃法就从文变成了武,剩下的则去喂猪。反正,人不能挨饿,猪也不能挨饿。母亲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那些没被刨坏、较大且周正的土豆,母亲绝舍不得做粥。做粥的,多是歪劣和破损的。母亲熬霍霍粥绝不浪费,更无挥霍可言,“霍霍”二字,不过是这粥的质朴之名。
自家的土豆起回好几麻袋,似乎够平常吃的了。可母亲想,米缸不满,再多的土豆做霍霍粥也不夸堆儿。秋风刮了起来,天冷落了大地。母亲拿着工具领着几个孩子走出家门,走向已萧条了的田地。因耐不住劳苦,一些人家起土豆后省去了遛土豆这个环节。起出来的土豆收回家了,没起出来的土豆还藏在地里。母亲一下一下刨着地,汗水顺着面颊簌簌流淌。她在前面遛,我们几个跟在身后捡。遛出来的土豆装了一筐又一筐,那条麻袋都快装满了。风把不远处杨树趟子里的树叶都吹了过来,也吹乱了母亲乌黑的头发,她那饱含艰辛的脸上,不时泛出收获的喜悦。
倘若没了小米,那霍霍粥只能叫土豆粥。收割后,谷子地一片苍凉。村小学组织学生为生产队捡粮,名曰勤工俭学。捡到的谷穗要背到场院称秤,分量由班主任、生产队会计和学生各自记录。年末分红,学生也能收获惊喜。当然,我的这份惊喜都拿到供销社换了小人书,不提也罢。在短暂的一生,母亲勤劳节俭,从不贪人便宜。她常说,做人要有骨头,只要你勤快,就不会总受穷。在母亲的操持下,那些年家里的日子虽说艰难,但全家三代八口人却从未挨过饿受过冻。虽说颗粒已归仓,但母亲还是抱着一份希望。集体收割后,允许私人捡粮。母亲领我们在谷子地里细捡慢寻。不远处的谷子地刚收割完,一捆捆的谷子码在地里等着马车来托运。幼小的弟弟喜滋滋地跑了过去,用小手扯着谷捆上面的穗儿。母亲见状,急忙走过去,扬起手朝弟弟身上就是一巴掌。弟弟大哭起来,母亲又将弟弟篮子里所有的谷穗都倒在了捆堆上。余怒中,母亲冲弟弟喊:“你这哪儿是捡?分明是偷!嫌捡得慢啊?嫌慢就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秋风飒飒,弟弟的哭声连同母亲的责骂声传得很远很远。
霍霍粥非名吃美食,比不上今天大江南北的这个粥那个粥。它没有花里胡哨的名,却在艰难的日子里管你温饱,养心养胃保你康健。它出身清贫,藏在岁月中却从不黯淡时光。它不繁琐也不张扬,简单的工艺里藏着朴素的思想。与它的热气同升的,还有积极的生活态度和诚实的品质。真的,我喜欢霍霍粥,喜欢霍霍粥的滋味。它似母亲的气息,温暖而亲切。我怀念母亲,怀念祖孙三代同桌进餐的日子。我想,只要心里装着母亲,装着整个家族,我的霍霍粥就会香气不绝,甜美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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