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军
1990年的春天,料峭寒意尚未完全褪尽,教室窗台上的栀子花刚刚抽出一点新芽。我们这群刚从寒假慵懒里挣脱出来的初中生,正趴在课桌上百无聊赖地转着笔。
预备铃响过,教室门被轻轻推开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红色风衣。风衣领口随着推门的动作扬起一道柔和的弧线,宛如初春湖面的涟漪。她走进来的时候,发梢带着阳光折射的细碎光泽,脸上的笑容纯净得如同被晨露洗过的花朵,举手投足间透着与我们相近的青涩,虽然稍带稚气,却又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从容。后排男生开始窃窃私语,前排女生悄悄拽着同桌的衣袖,连最调皮的捣蛋鬼都停下了弹橡皮的动作。我们几乎同时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是谁家的姐姐走错教室了?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们的骚动,径直走向讲台中央,风衣下摆扫过讲台边缘的粉笔灰,扬起一阵细小的粉尘。“同学们,从今日起,我将成为你们的英语老师。”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羽毛拂过心尖,带着点清甜的回响。她的课,仿佛突然推开了一扇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因为她从不照本宣科,讲课的时候,眼睛总是含着笑意,目光扫过教室,每个角落都能感觉到那份温和的注视。渐渐地,英语课成了全班最期待的课程。
课间操刚结束,就有人跑到办公室门口张望,看她有没有抱着教案过来。以往放学前整理书包总有人把英语书放在最上面。以前总抱怨“abc比天书还难”的男生,也开始在课间用刚学会的句子互相打趣。那种对英语的兴趣,像春天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爬满了教室,连我们自己都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与英语老师的缘分,不止于英语课本。我自幼就爱把心里的胡思乱想写在笔记本上,有时是几句不成调的诗,有时是流水账般的短文。那个字迹潦草的本子,原本是藏在书包最底层的秘密,却被她偶然发现了。
那天自习课,我在本子上涂鸦着关于晚霞的文字,没想到她站在一旁,用手指敲着我的课桌,说:“你的文章后面,关于晚霞的描写不太准确。”她用指尖轻轻点着那几行字,眼里的笑意比平时更浓。
我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是看着窗外晚霞就顺手写的。”原以为会被批评,她却把本子递回来,说:“写得很有意境,晚霞的颜色被你写成了‘打翻的调色盘’,这个比喻很恰当。”
她曾对我说,“文章要像藤蔓,得有具体的东西攀附才立得住。”那篇诗歌经过她的改动后,最终被校报上发表。发表那天,我拿着报纸跑到办公室送给她看。她接过报纸,手指轻轻摩挲着边缘,忽然抬头说:“你看,文字和英语其实是相通的,都在说心里的话,只是用了不同的方式。”此时的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照在她发梢,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她教我的从来不只是字母,更是如何用文字表达自己。
初中毕业的那天,蝉鸣声格外聒噪,她和我们一一道别。轮到我时,她告诉我:“文字是随身携带的故乡,别丢了它。”那天的风很热,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感觉头脑里仿佛装着整个夏天的重量。
后来的日子如被风吹动的书页,一页页翻过。再后来,我凭借努力进入了公司中层。每到夜深人静时,我总忍不住翻开笔记本,写点什么。有时是会议纪要里没说出口的思考,有时是去基层的沿途风光,那些文字像老朋友,替我接住了许多无处安放的情绪。
多年来,无论我走多远,老师的牵挂始终都在。她从不觉得我打扰,无论多忙,总会认真阅读我的文字。有时是几句评语,有时会在电话里轻声细语的叮咛我。
时间是最公正的雕刻师,将青丝刻成白发,把青涩磨成从容。转眼间,我已过天命之年,老师也已退休,偶尔遇见她,她的笑容和1990年那个春天一模一样,只是眼角多了几道温柔的纹路,像老树的年轮,藏着岁月的故事。
她曾经在电话里对我说:“小时候看我给你改文章,才知道文字是有温度的。”她的话语间闪烁着骄傲的光芒。
师者如灯,或许她自己都未曾知晓,那束在三十多年前春日里亮起的光,早已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而那份师生情谊,宛如陈年的酒,在岁月里酿得愈发醇厚,每一次想起,都带着暖人心脾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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