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笃坤
十五岁隆冬的事,冻在记忆里梆硬。我要去河口村拉牛粪,实则刚会开小四轮,瘾头正足。十里山路,中午出发,牛圈冻得硬邦邦,刨一个时辰装满车,突突往回开。刚上主道就飘雪,雪片大如棉朵,没几分钟风炸了,天地白茫茫,两腮刀割似的疼。
哐当一声,车轮碾上料堆,左脚连棉靰鞡绞进履带,车憋灭了!万幸!我猛地抽脚,肉皮刮破,血一下子冒出来。我慌忙脱了棉袄又快速穿好,用圆领衫裹脚,拽出绞住的棉靰鞡,一摇车竟重新发动了。雪大风急,路影却清,我默念“小心”,瞪着眼换挡给油,硬是把车开回了家——那时的勇劲,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大哥当过兽医,拿紫药水包扎,哥嫂没埋怨,只说万幸。天黑透,我喝了姜味疙瘩汤,一瘸一拐上炕,脚面子火辣辣的。窗外大雪往窗上糊,窗缝布条裂了口,嗡嗡声像母亲在山东老家纺棉花,又像风琴低吟。
后来总想念这声音,雪夜听着就入梦:老家的荷塘、霜后的大雁、香椿树下婶子们的发髻、音乐老师的风琴……它能捂热自卑和迷茫,让我沉进欢乐的童年。
我醒得最早,推门推不动——雪封门了。大哥拿斧子敲开缝,外面白得刺眼。我在门口雪地里解手,帮着清雪开道,半小时后棉帽结满白霜,头顶却冒着热气。
家家户户炊烟四起,太阳像熟石榴,橘红光软乎乎摸过雪地。远山、森林、村庄浸在霞光里,这雪国模样,刻进了心里。四叔说:“以前这么大的雪常见,现在近乎绝迹了。”
红卫村百来户,一整天清雪,雪道雪墙堆得整整齐齐,像《地道战》里的防御工事。黄昏时,爷们儿劈柈子,娘们儿做饭,孩子们滑雪嬉闹,牛羊叫着,山村热闹起来。
只有我,一瘸一拐去村南大坝。呼玛河畔的大坝上,能看见西山的夕阳。不到四点,天色便暗下来,夕阳染得雪面一片金红,风停了,四周静得浸在暮霭里。星星早早缀满星空,月亮像银盆,一抬头,母亲的脸在月光里清晰起来。狗吠声中,我想起大哥的话:“中考是你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该回去学习了。
从大坝往回走,雪壳子发出咯吱的声响,月亮把影子拉得老长。快到中心校时,王老师的屋亮着灯——玻璃蒙霜,隐约可见她正给小石头讲题,又从炉边摸出烤土豆,递过去,小石头烫得缩手,却笑出缺牙的豁口。去年我因厌学躲在草垛里哭,王老师踩着雪找我,塞给我一个热土豆:“读书是给自己铺的路啊。”她的手冻得裂开了口子,可那土豆的温度却一直暖进我的骨头缝。
我忽然心里亮堂了:大哥说的“机会”,王老师说的“路”,就凭我这股往前闯的劲,凭这双能踩透雪壳的脚,定能趟出一条路来。脚不疼了,我加快步子,雪地里的影子也轻快起来——大山里的雪再厚,前方的路再远,我也要凭着自己的劲头,踩出一条属于我的路。
如今城市的雪下得矜持,再难听见窗缝里似有若无的风琴音,可板夹泥屋的火炕、暴雪里奔跑的少年、炊烟袅袅的村庄,总在记忆里愈发清晰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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