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军
大兴安岭的风,总带着松针与冰雪揉碎的凛冽,从1994年3月那个初春的清晨起,就多了一重温柔的使命——替我珍藏笔尖与时光碰撞的回响。
那时我刚放下瞭望塔上的望远镜、采伐场里的油锯、锅炉房里的铁锹,满手还沾着松脂的黏性、煤屑的黑痕,却在昏黄的台灯下,第一次把生活的粗粝,写在了稿纸上那密密的红格子上。
最初的写作,是在图强林业局潮满林场的宿舍里。作为林场的团委书记,白天跟着领导走村串户,记录职工的需求、林场的春防;晚上则把自己关在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桌上摊着林场的简报、皱巴巴的稿纸,还有总也抽不完的半盒香烟。窗外阵阵林海的涛声,屋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夹杂着与烟头燃尽时落在烟灰缸里的轻响。
那时的我就觉得,文字是有温度的。当写到采伐工人凌晨三点上山伐树的身影,就想起自己握着油锯时掌心的震颤;写瞭望员在塔上守着日落的孤独,就记起自己曾在塔顶望着茫茫林海,连风都带着寂静的重量。
可投出去的稿子大多石沉大海。编辑部的退稿信总来得很快,有的只写着“题材不符”,有的会仔细圈出不通顺的句子,红色的墨迹像一记小锤轻轻敲打着我,提醒我还差得远。
有次为了写一篇关于扑火队员的文章,我跟着扑火队在山里待了半个月。四月的大兴安岭还飘着雪,我们背着灭火机、水袋,在没膝的积雪里跋涉。有天夜里突遇山火复燃,火舌顺着风势蹿起数丈高,热浪烤得人脸颊发烫。队员们手拉手组成防线,灭火机的轰鸣盖过了一切,那一张张被烟灰熏黑的脸、一声声沙哑的呐喊直至今日仍在耳边回响。
回到宿舍后,我连夜写稿,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山,手指被烟熏得发黄,连指尖都带着淡淡的烟草味。稿子寄出去后,我每天都跑到林场的传达室问,直到一个月后终于等来了喜讯——我的文字终于印在了带着油墨香的报纸上。那天我把报纸揣在怀里,走在林场的小路上,觉得连松树上的雪,都亮得晃眼。
后来调去做林场调度,工作更忙了。每天要统计木材的产量、安排车辆调度,还要处理突发的生产问题,常常忙到深夜才能坐下。可再累,也舍不得放下笔。有时在调度室值夜班,电话少的时候,就拿出稿纸,借着桌上的台灯写几句。
有次写一篇关于林场老工人的稿子,当写到老工人退休时摩挲着自己种的松树流泪,我自己也红了眼眶。那些老工人都是我熟悉的长辈。他们把一辈子都交给了林海,手上的老茧比树皮还厚,却能说出每一棵松树的年龄。我想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怕再过些年,没人记得这片林海里曾有过这样一群人。2000年5月,我在一次走访中得知有一位高位截瘫的林场职工,他的爱人十几年如一日在病榻前照顾他却无怨无悔,为此我专程跑到他家进行采访,然后历时五天时间写出了长达4000字的纪实通讯《擎起爱的天空》发表在了《大兴安岭日报》上。
说实话,我在写作过程中经常会遇到的瓶颈,有时对着稿纸坐一整晚,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只能不停地抽烟,看着烟头的火光在黑暗里明灭。那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是写作的料?可每当看到桌上那些退稿信,还有样报上自己的名字,又会拿起笔——就像当年握着油锯不肯放手一样,总觉得再坚持一下,就能看见光。
2002年11月,我调任中国人寿图强营销服务部工作,生活的节奏变了,可与文字的联结没断。办公室的工作多是写材料、拟通知,那些严谨的公文句式,反而让我更懂得文字的分寸。闲暇时,还是会写散文、写小说,题材也从林场扩展到更多普通人的生活。有次陪同领导去基层调研,遇到一位年过六旬的保险业务员,每天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给老人讲解保险政策,给孩子送小礼物。她说自己干这行几年了,最怕的就是看到客户出事时没保障,最开心的就是帮客户拿到理赔款时,看到他们眼里的光。我把她的故事写成了《自行车上的暖阳》,发表在《中国保险报》上。后来她特意给我打电话,说很多客户看到文章后找她买保险,还说“原来我们的工作,也能被写成故事”。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文字不只是我个人的热爱,更是能替别人说话、替生活存档的工具。
走上领导岗位后,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可写作的时间反而能“挤”出许多。早上提前一小时到单位,在办公室写会儿;晚上等家人睡了,在自己的房间里再写几笔。有时出差在路上,就把想法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堵车的时候、候机的时候,再慢慢整理成文字。有人问我,都50岁的人了,还费神费力写东西干嘛?我说,文字是我的根。不管走多远,不管做什么工作,只要拿起笔,就像回到了当年林场的宿舍,回到了那个握着油锯、守着锅炉的自己,心里踏实。
这三十年,写过的稿纸堆起来比人还高,用过的笔换了一支又一支,烟灰缸里的烟蒂数量,怕是能装满几麻袋。有过屡投不中的沮丧,有过写不出东西的焦虑,有过熬夜后的疲惫,可更多的是文字带来的温暖与力量。2023年5月,我成功加入了大兴安岭作家协会,捧着刚刚领回的证书,手指抚过封面,就像摸到了三十年里每一个挑灯夜战的夜晚,摸到了那些在稿纸上跳跃的文字,摸到了大兴安岭的风、雪、松针,眼前还会浮现那些曾出现在我笔下的人。
第一次参加作协的活动,看到很多和我一样的写作者,他们当中有退休的教师,有林场的职工,有年轻的学生。我们聊起写作时的趣事,聊起退稿时的失落,聊起文字带给我们的改变,忽然觉得,这三十年的漫长相拥,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的独行。文字就像一条河,我是河里的一滴水,那些我写过的故事、见过的人、经历的生活,都是河里的浪花,一起朝着远方流淌。
如今再看窗外的大兴安岭,还是当年的模样——春天松针泛绿,夏天林海苍翠,秋天五花山色,冬天白雪皑皑。可我眼里的风景,因为文字变得更细腻了。我能看见松树上松鼠啃食松果的模样,能听见雪落在枝桠上的轻响,能闻到雨后森林里泥土的清香。这些细碎的美好,都被我写进了文字里,成了我与这片土地最紧密的联结。
三十年,不短,也不长。对于历史长河而言,只是一瞬;于我而言,却是一生最珍贵的时光。我与文字的相伴,还会继续下去。那份对文字的热爱,那份想把生活写进故事里的执念,永远不会变。就像大兴安岭的松树,不管经历多少风雨,都会牢牢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一年又一年,长出新的枝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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