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润祖
如何界定有用与无用?评判的标准又是什么?
所谓“用”,往往指可折算之功利、可量化之效能,如舟行于水,车骋于陆,其用昭然若揭。然庄子却以“无用之用,是为大用”的隽语,从有用和无用的争辩之中脱身,得出了自己的观点。这并非顽庸者的哀鸣,实乃对生命本真价值的深邃凝望,与千载后西方存在主义的某些哲思一同闪烁出了人类的思维火光,共同为“人何以存在”这一永恒谜题,提供了超越工具理性的别样解答。
庄子立论,常以“无用”为生命挣脱外在规训、守护内在灵魂的完整。其笔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的散木,正因“无所可用”,方能逃离斧斤之灾,蔽数千牛,成就其“大用”。此“用”非为世俗尺度上的效益,而在于生命自身无待于外的蓬勃生长与灵魂自由。“宋人资章甫而适越”,其用在于交易流通,此世间之“用”;“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其“用”恰在于维系其习俗与身份之认同。庄子所警醒者,正是当“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时,那看似稳固的“有用”定义,却园囿了人作为人的特殊性,使生命在追逐“被需要”“有价值”的循环中,迷失本真的重量与深度。而本真对人自身发展有多重意义。
在西方,存在主义哲人们虽语境迥异,但其精神内核却与庄子之思形成奇妙的呼应。他们同样直面一个“神已隐退”的宇宙,发现人的“存在”先于任何预设的“本质”。萨特宣称“人是被判定为自由的”,这自由既是重负,亦是尊严的源泉。此刻,“有用”与否的社会约束,恰是那试图将人凝固化、物化的“本质”陷阱之一。若人仅以其社会功能来定义自身,则与一台运转良好的机器何异?加缪笔下日复一日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其行为在功利视角下全然“无用”,甚至荒谬,但他对荒谬的清醒认知与永不屈服的反抗,却正是在这无意义的行动中,确立了人之为人的主体性与尊严,此谓“我反抗,故我存在”。这种对内在价值的坚守,与庄子对“无用”的颂扬,实有精神血脉的暗通。
由是观之,“无用之用”的深邃,在于它为人类个体在社会的宏观叙事与个人的存在价值间,寻得了一种安顿生命的独特姿态。它并非劝人逃避实际,自暴自弃,而是启迪众生不被外界所奴役、不为功利标准所捆绑。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闲适,在其时代背景下,相较于汲汲于功名的“有用”,正是一种“无用”的选择;梭罗于瓦尔登湖畔的隐居与沉思,在工业文明的凯歌高奏中,亦显得“不合时宜”。然而,正是这些“无用”的实践,为生命开辟了回归本真、涵养精神的空间,使其得以避免在工具理性的洪流中化为冰冷的符号。
“无用之用,是为大用”,照见所有时代功利主义铁幕的局限,邀请每一个思考的灵魂,去探寻那超越功用的、更为本真的存在价值。当我们在效率与数据的迷宫中迷失方向时,不妨倾听这古老而弥新的智慧:有时,那看似“无用”的坚守与内在的丰盈,恰是抵抗生命意义被掏空的最坚实堡垒,是我们在星光与尘埃之间,确认自身存在的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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