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丙辉
车停下的地方,原来是贮木场。记忆里,这里是喧腾的、滚烫的。震耳的油锯声,拖拉机的轰鸣,号子声,原木滚落时沉雷般的巨响,还有那混合着松脂、汗水与新木芬芳的空气,能将整个冬天点燃。可眼下,四周却是一片出奇的静。积雪覆盖着大片空旷的土地,平整得有些陌生,只在几处角落,倔强地探出些枯萎的草尖,算是给这片空白添上唯一的点缀。风毫无遮拦地吹过,只卷起些细微的雪沫。
我踩着松软的雪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脚下“咯吱、咯吱”的声响,是这静默里唯一的音乐。目光所及,再无堆积如山的原木,再无那些忙碌的、穿着厚重棉袄的熟悉身影。只有远处立着几座褪了色的、孤零零的厂房骨架,像史前巨兽沉默的化石,在苍白的天空下,诉说着一段已然终结的纪元。我走到一片积雪稍薄处,蹲下身,用手拂开浮雪。下面露出的,不是黑土,而是黯黯的、浸透了岁月与油脂的木屑层,板结在一起,坚硬如铁。指甲划过,能感受到一种粗粝的抵抗,仿佛还能嗅到一丝被封存已久的、松脂的余香。这便是往昔唯一的、触手可及的凭证了。
我的思绪,便不由自主地被拽回到那火一样的年月里去了。那时的冬天,才是真正的冬天。我们呵出的白气有半尺长,胡茬、眉毛上都结着霜,可身上是滚热的。油锯咬进粗壮的树干,那“嗡嗡”的声响带着一种征服者的快意,木屑飞扬,像金色的雪。树将倾未倾时,那一声“顺山倒喽——”的吆喝,拖得老长,在山谷间荡开,是宣告,也是一首粗犷的战歌。巨大的落叶松、樟子松轰然倒地,砸起一片雪雾,大地都为之微微一颤。我们便是这山林的君王,用力气和汗水,索取着它的馈赠。那时,只觉得木头是运不尽的,力气是使不完的,日子,也就会这样一直轰轰烈烈地过下去。
谁能想到,斧锯的歌唱,也会有终了的时候呢。
正怔忡间,一个身影从旧厂房那边蹒跚地走了过来。走近了,才认出是老王,从前我们工队的“山场通”,最棒的油锯手。他的背有些驼了,脸上刻着深如斧凿的皱纹,但那双眼睛,依旧有着林业工人特有的、属于大森林的锐利。
“来看看?”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来看看。”我答。
彼此再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并排站着,望着这片空阔。沉默了一会儿,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一下子,就这么静了……刚停伐那阵子,我天天夜里睡不着,耳边还响着油锯声,嗡嗡的,习惯了,静下来反倒心慌。”他掏出一包廉价的纸烟,递我一支,我摆了摆手。他自己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清冷的空气里凝而不散。
“后来呢?”我问。
“后来?”他望着远处,目光有些悠远,“总得找点营生。上山捡些松塔,采点蘑菇,再后来,林场组织,在原先砍光了的地方,种树苗。”
“种树?”我一怔。
“是啊,种树。”他重复道,语气平缓下来,“用小镐头,在坡上一棵一棵地栽。我这双摆弄了大半辈子油锯的手,如今侍弄起这些牙签般细的树苗来了。你说,这算不算……轮回?”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也不再需要我的回答,只是默默地抽着烟。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像极了神话里逐日的夸父。我们曾经奋力地追赶着那个以木材生产为目标的“太阳”,为之耗尽了自己的青春与热血。如今,太阳落山了,我们这些疲惫的巨人,轰然倒下。我们的身体化作了山峦,血脉化作了溪流,而手中那根曾经用来开辟道路的手杖,却在这空寂的贮木场上,在老王们年复一年的栽种里,生发出了一片小小的、崭新的桃林。
风似乎大了些,吹得脸颊生疼。老王掐灭了烟头,说:“回吧,外头冷。”我点点头,跟着他往车那边走。快走出这片空地时,我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夕阳正缓缓下沉,给无边的雪野和那几座废弃的厂房骨架,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红色。那片空寂,在暮色里,竟显出一种庄严肃穆的美。我忽然觉得,这静,或许并不是衰亡的静,而是一种积蓄力量的静,一种等待的静。它不再是生产指令下的喧嚣,而是大自然与人类在新的契约下,共同守护的一个悠长的、充满希望的深呼吸。
车子发动,驶离了贮木场。窗外,是无尽的、沉睡的山林。我知道,在那厚厚的积雪之下,有老王们亲手栽下的无数幼苗,正做着关于春天和绿色的梦。而我们这些曾经的林业工人,我们的转型,或许就如这山林一般,褪去了曾经轰轰烈烈的外衣,却在沉静中,生发出另一种更为坚韧的、向内而生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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